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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唐者之梦

2001-02-09 来源:生活时报  我有话说

我的一位老同学近来很颓唐。按说,他应当挺充实的,夫妻双方身体尚佳,已是一笔人生最大财富;儿子很争气,先是考上名牌大学,毕业后又应聘到一家著名电脑公司,月薪四五千元,目前又联系好加拿大技术移民,即将奔赴枫叶之国,日后发展不可限量;他本人这10年来也出版过几部煌煌大著,虽然都未能引起文坛轰动,但几百万字的业绩也足以骄示文坛芸芸凡夫了;中央电视台、凤凰卫视也与他合作过几次,拍摄过几部由他主撰稿的电视片,为此,他于几年前就办了提前退休手续,成了名副其实的自由职业者。

但尽管如此,他仍然很颓唐,言谈间时时流露出“下半截光景”来。表面原因,似如其所叹:“自我感觉已成了社会所不需要的人,年仅半百,竟觉得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而内心的原因,其实我最清楚,他是因为始终未能圆其人生之梦。他的梦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欲撼世而已。

我与此君认识已有30余年。中学时代的他就多才多艺,不仅学业优良,而且吹拉弹唱无一不通;体育也棒,曾几次获得全省中学生田径大赛百米第一名,高三时还获得国家二级运动员称号。但那时的他还没有梦,因此,高考时,对前程稀里糊涂的他,又鬼使神差地被一家著名音乐学院优先录取,成了民乐系一位大学生,录取之由就因为拉一手好二胡的他,长着一双长如鹰爪的手指和天生的乐感。但这时的他仍然没有梦,因为他根本就没想当什么音乐家或演奏家。

浑浑噩噩上了一年大学,大二那年,文革爆发了,一夜之间,他成了红卫兵司令,叱咤风云,慷慨激昂,大会演讲,高层接见。一年后,他居然登上了“局级”宝座——音乐学院革委会主任。这时的他,才算开始有了自己的梦。他梦想成为一名革命家,像马克思、恩格斯;像倍倍尔、李卜克内西;像巴黎公社的领导人瓦兰;像十月革命时的契卡领袖捷尔任斯基,尤其是后者,因为认识他的人都说,他的目光小而犀利,像捷尔任斯基……

彩云易散,好梦难留,20世纪六七十年代畸形的中国政治,造就了他这样畸形的年轻人,所以,当大梦醒来,他终于第一次承认了自己是一个时代的“畸人”,也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高处不胜寒”。但他当年毕竟还不到40岁,从政之路被堵死了,就走著书立说之路吧。他选择了研究鲁迅,很快有了一批鲁研文章问世,并跻身鲁迅研究会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之列。此时的他,又开始了做梦。他梦想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又一鲁迅,以如椽大笔充任民族脊梁。在一首诗中,他这样述怀咏志,“虚度四十载,书剑两无成;此生不撼世,何以作为人”。

可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毕竟不是风雨如晦的旧中国,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更需要的也并不是愤世的人物(虽然更需要鲁迅的精神)。结果,他又一次从梦中醒来。这次他更加觉得无路可走。所以,他才会在一首自题小像诗中,望着鬓发斑白、一脸沧桑的自己,沉痛地写道:“活该倒霉在人间,生不逢时做散仙;奏罢二胡做手术,混完大本念中专”(注:音乐学院毕业后,适逢文革后期,无业可择,只好当兵上了军医学校)。

日前我又与他小聚,酒酣耳热之际,他说他想尽快在郊区择一环境优美之地买下一套大一点儿的房子,话说得挺热闹,可透过那话语间,我仿佛看到的是一幅伴青灯古卷了此残生的场景。除此之外,他还打算每年拿出几个月时间,游名山大川,览天下奇观,话说得也很潇洒,可在那言语间,又分明流露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况味儿。

鲁迅说得好:“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但这种痛苦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享受到的。它是精神贵族的专利。对于这类精神贵族来说,物质上再富足,也无法填补他梦醒后的空虚和失落。冥冥之中,他的眼前总有一团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东西在吸引着他,这本应是一种幸福的感觉,可因为他老是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区别,所以他就往往会恍兮惚兮,不知此身何处,以至于误把他对时代和社会的不适应,当成时代和社会抛弃了他。

我不愿意可我又不得不相信,我这位老同学今后仍然会如此颓唐下去,因为他不愿放弃他精神贵族的专利而又不肯顺应时代和社会的潮流。我也相信,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中,有不少是他的同类。对于他们的颓唐,我当然理解。没有颓唐者,奋进者又何以显现?一个多样化、个性化的社会理应宽容这些“另类”的存在。他们既是一个时代的牺牲品,也是一个时代的象征,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将作为理想化的标本,成为思维和观念愈来愈注重现实的中国人将理想化为现实时最有说服力的历史参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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